公主在出嫁的那一天被巨龙掳走了，君王召集全国的勇士去屠杀恶龙救出公主。他们在海上航行半年后终于抵达龙的岛屿，然而公主未见踪影，只有昂首的巨龙迎接他们。他们手执长剑，背负铁弓，锋刃的光芒汇聚成一片白色的湖泊。最勇敢的少年站出来，要求龙交出公主，不然他们就杀死它。龙挥动着长而有力的翅膀，说我把公主扔进海里了，她也许成了海的新娘，也许沦为鱼的盛宴。少年大失所望，你掳掠她来就是为了杀她吗？龙不答，少年们拉开阵势，要和龙决一死战。龙轻蔑地看他们一眼，站在他们面前，仿佛一座随时等待坍塌的城池。少年疑惑地打量它，他是来救回公主的，但是现在公主死了，他的使命便失败了，他只能杀死龙，然后把割下来的龙头带回去给君王赎罪。他迟疑地取下弓箭，手举起来，然后发出了射杀的命令。万箭齐发，龙的胸口霎时千疮百孔，血流成河，几乎将来的几百勇士全部淹没。
少年将腐烂发臭的龙头带回给君王，出乎意料的是，君王只是抚摸龙头，听见公主死去的消息也并不怎么伤心。也许我应该去面见王后，毕竟她才是公主的母亲，她只有这一个女儿，而君王有太多的后妃和儿女，少年想。少年去见了王后，王后正在御花园赏花，花开得太鲜艳，王后的头上顶着一朵绛色的牡丹，仿佛一张妩媚妖异的大口。少年对王后说，公主死了，被龙杀死了。王后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叹了一口气：我的女儿啊，就这么死了，她还没嫁人呢。少年蹙眉，又重复道：王后，公主死了。王后看他一眼，我知道，她死了，她不在了，不必嫁人了，也不必成为一个母亲，不会是一个子女，她在大海里，连魂魄都没有，自由自在。少年忍不住愤怒，但他不敢表现出来，压抑情绪道：公主还很年轻，她死了。王后笑了笑，径直走过他：这么年轻就死了，她也不会变得苍老了。少年对王后的冷漠感到寒心，他不再为公主说什么，踩过一地繁花离开了。
天色已晚，少年走进集市中，打算借酒浇愁。他身上的血腥气还没有洗去，又携着浓郁的花香，引得混杂在灯火和人群中的鬼魂纷纷侧目。他们的目光贪婪，想要靠拢过来，却又不敢，只得跟在少年身后徘徊流连。少年想，公主死了，她被龙杀死了，无缘无故，龙也死了，龙被我杀死了，龙也死得不明不白，它也许可以对我喷出熊熊烈火，将我烧死，或者挥动他刀剑不侵金刚不坏的龙翅，将我拍进海里淹死，它没有那样做，它让我轻而易举杀死它让我成为一个莫名其妙的英雄，我呢，我会被谁杀死？因为什么被杀死？
他在胡思乱想中被夜游的百鬼搡进人群的中心，有人正在舞台上表演，一个娇艳的少女正戴上一枚用无数尖利的铁钉打造的王冠，神情自若，笑靥如花。人群敛声屏气，那些铁钉争先恐后钻进她的头颅，她不慌不忙，安抚铁钉，头颅将铁钉秀气地吃进去，不一会儿，她的嘴唇里吐出一重又一重红色的锈来。最后一枚铁钉消失时，她吐出最后一口腥艳的红锈。她在波涛般翻涌的掌声和质疑中优雅地拭去嘴边的流红，笑道：我是时间的女儿，谁进入到我的身体，他就会立刻老去，不信的话，年轻人可以试着来吻吻我，你们可以看看你们的舌头和嘴唇是不是在今夜老去。那些先前还对着她的美貌赞叹垂涎的青年们纷纷往后退，但是一些皱纹穿过斑点的老人却跃跃欲试。少年没有动，所以少年站在了人群的最前面。少女对着他伸出手来，你要试试吗？她温柔地笑，苍白洁净的脸仿佛一片冰凉不朽的瓷。少年赶在一个老男人之前握住了她的手，少女的嘴唇芳香柔腻，但他不敢触碰。他总是会相信别人的话。
我知道，这是你的初吻，别害怕，少女搂着他的脖子低声说，眼睫颤抖：相信我，我不会让你老去。少年抱住她，他们接吻。少女骗了他，他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少女的嘴唇中像两片在即将破茧时遽然不愿飞翔的蝶翅，它们麻木地裹在姹紫嫣红中，无欲无求，不愿意飞进春天里去。他老了，在接触一个女人的瞬间他就老去。少女骗了他。他一把推开少女，少女盯着他惨白萎靡的唇，笑道：我没有骗你，是你相信了我，但你选择相信我让一切变老而不选择相信我的善意和留情，所以你得到相应的结果，这是你自作自受。
人总不能避免去相信恐惧和阴影，它们有时比真实和光明更强大。少年艰难出声，大汗淋漓地看着她：我相信你所说的，你是时间的女儿，你可以让一切都变老，那故事呢？你能让故事变老吗？
什么故事？少女看着他。
少年将屠龙的故事讲给她听，少女在叙说的末尾用一种慈悲而冷淡的目光打量他：这不是故事，这是真实。故事会变化会繁衍却不会老去，他们或许成为了某一个故事的主角，真实不会老去也不会变化，龙说它杀死了公主，你杀死了龙，而你将在时间里一点一点老去，从一个英雄变成一个老人再变成鬼魂，这都是真实。
公主到底有没有死去？少年抱着希望不撒手，嘶哑道：我知道，时间会让一切水落石出，公主死亡的真相、龙赴死的原因、君王君后为何如此冷漠，终有一天它们会在时间里真相大白。
也许吧，少女叹息道：但我没有见过公主，我也没见过龙和君王君后，所以我无法知晓这背后的原因。
你不是时间的女儿吗？你统领一切，你怎么会不知道真相呢？少年喘如受难，捉住她的手腕质问她。
不是静默地死去或者消失的人和事物都能得到真相，这是他们的命运，真相会被时间埋没。少女平静地看着他，道：时间的女儿千千万万，我的姊妹们，有的让草木凋零，有的与死亡携手，有的让雪山崩塌，有的让感情消磨，还有的掩藏真相缄默无言，而我喜欢人群负责让人老去，你今日遇见的是我，而不是那个在海上和龙岛屿上的女儿，我无法给你回答，如果有一天你遇见她……
我要如何遇见她？少年急急问道。
我也不知道。她笑道：也许她会让一封信或者一个海上的见证者告诉你，也许你此生都不会遇见她。
那公主和龙呢？少年放开她，喃喃。
他们死了。少女答道，消失在人群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