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雀台

大地众生太美丽

真正的客人

群魔从黑暗曲折的峡谷底部走上来,他们高大颀长,幽蓝的火焰环绕着骨骼滋滋燃烧,照亮它们美艳的头颅和身上簌簌滴落的肉屑和血液,灰烬在他们身后翩飞如同谎言的余音。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少年,双瞳灰白,嘴唇猩红,拄着一枚蛇骨制成的权杖,掌心托着红莲烈火。我坐在火焰边,将食物与他们分享,他们大口喝肉,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我辨别出那是人的气息。我问他们要去往哪里。众神已进入沉眠时代,群魔也在走向消亡,唯有人还在大地上生息繁衍,他们如同绸缎上的纹路,生而复死,死而复生,永不消逝。红魔少年沉吟片刻后回答我:你看见我们的身体了,我们正在经历消逝,但我们并不愿意就此消亡,我们要寻找新的路途活下去。我说:你们存在了上千年,依然不愿意消亡,消亡难道不好吗?

他们并不回答我,只是在篝火边唱起了怪诞悲凉的歌来,上古时期的洪水与战争,众神的远迁和逃避。我说我带的有酒,也许可供你们娱乐,这酒和你们以前喝过的都不一样。说着,我将十二个酒杯摆开,用刀片沿着掌线划开,纯澈的血流进酒杯里,浓郁的酒香霎时随风飘开。群魔啧啧称奇却并不领情,问我是不是也是一个魔,这是如何做到的。我说我的故乡拥有这样的技术,能将血液酿成美酒,只要接受改造,这种血液可以无穷生长,永不干涸。少年将第一杯酒一饮而尽,称赞道:好酒。我将斟满的酒递给唯一一个女人,回道:我酿制这酒所花的时间比你的存在还要长久。

群魔中一个火光蓬勃的魔大笑起来,轻蔑地看着我:小子,你好狂妄,竟敢说比我们的王还要活得长,我们的王已存在了几千年,他吞食的神都有成千上万个,更别说那些小国度了。我点了点头,轻笑道:我明白,但你们正走在最后的路上,而我人生的最后一天遥遥无期。另一个魔大怒,指着我叱骂:你是什么东西,胡言乱语诅咒我们,怕不是得了什么臆想症,世人无不畏我们惧我们,我们的寿命和力量凌驾于任何生灵,就算是众神,他们也对我们无可奈何。说完,他反手拍了拍背上两枚蝴蝶骨,它们猝然落地,化成九头恶犬,狂吠不止,在我身前直立,阴影倾泻,遮天蔽日,要吞噬我的头颅。少年魔王在它们下嘴之前将它们轻轻一握纳入掌心,阻止了这场杀戮。

我们还是喝酒。魔女拉着那个不服气的魔,说管他什么人,他的酒的确醇美。魔女纤细的踝骨上系着一枚铁铃铛,静静地随主人伏在地上。一滴酒液落在铃铛上,铃铛立即摇头晃脑挣扎起来,发出玎玲的欢笑。群魔见此情景,摒下恶见纷纷围拢上来,要饮用我的酒。红魔少年手指轻轻一弹,空地上霎时凭空奔来一队髑髅舞姬,她们旋转舞动,舞姿妖娆又冷漠,动作充满了愤怒和绝望,我想,那应该是这样的舞蹈她们跳过太多次。我不忍再看,少年问我是什么人,为何会在这里。我告诉他,我是无意误入此地的过客,我本只是无聊,想看看这片被抛弃的森林里有什么,没想到最后会越走越远,走进这样一个荒芜古老的世界来,抵达他的心脏。

红魔少年与我碰杯,我们一起饮下美酒。少年道:我有一种感觉,你就是在这里等待我们出现的,但你并不是来加入我们的。我不说话,红魔少年指着满天星辰道:众神已经死去,它们的骨头化成星辰,还在孜孜不倦地照耀这片森林,他们想让旅人看清这片森林里的宝藏,但这儿鲜有人来,直到现在,终于完全荒芜,我们在这片森林里已经走了几百年,还是没有走出去,这片森林太过丰富伟大,又或许是我们在等你来,你是这几百年来的第一个人,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个人,你对这里的宝藏也并不感兴趣,我看得出来。

是的,我说。我的回答让他失望,他一口气喝了很多杯酒。我的心中漫上悲伤与怜悯,我对他道:我知晓你心中所想,但我也无能为力,我的命运甚至比你们更为苦难,你们害怕消逝,而我无法消逝,即使是死亡,也不能带走我。红魔少年看着我,我对他说起曾经历的事情来:

那是在我经历了太久循环往复的生命后,有一天,我在戏台上唱戏唱到最入迷时,死亡走了上来。他满脸敷彩,身材高挑,手指从长长的袖子中探出来,掌心托着一口深邃的洞穴,我知道,那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通向黑暗与寂灭。我全身颤抖,几乎喑哑,像是一场疲倦的大雪,终于挣脱凛冬奔向太阳。我等来了太阳。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与我对戏的人,纷纷鼓起掌来,没有人能看出他真正的来意。那正好,这会是我最心动的一场爱情和归宿,受到众人的祝福。

死亡藏在面具下, 乘着空阔的戏服依依靠近我,问我是否还记得我曾在河流之中拥抱他,曾在一把剑上走近他,曾在一根吊索上请求他,我怎么能背弃曾经的恩爱舍弃他遗忘他,活得恣意潇洒没心没肺?我本应该是他忠贞不渝的拥趸。我立即调整好状态,换了调子,对满座的观众唱起一支新词。我在戏中扮演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我喜欢经历死亡,这样的戏我演了很多场。我回答他,我一直在等待爱情的到来,你是我唯一的爱情。死亡唱姹紫嫣红良辰美景,他喜欢带走最璀璨的生命,像一条瘦削的河带走最磅礴的雨水。而现在的我,正是风华盛美的辰光,我肌肤光滑,血液芬芳。

死亡辨认我的虔诚,走近我,温柔地亲吻我的心口,仿佛在说,你属于爱情,也属于死亡。我在他的亲吻中抵达人生最心动的时刻,我闭上了眼睛,依偎在他怀里。我本以为死亡会抱起我,我们一起走向戏剧的高潮观众的中央。但我没有等到自己的消逝,而是观众的掌声。我茫然地张开眼睛,死亡在空荡荡的戏服中望着我,人潮将他推开,他离我越来越远,死神面对跪在地上祈求的我,目光悲悯,转身离去。我在他黑漆漆的凝视和舍弃终中忽然明白,我不可能死去,我无法消逝,我所处的时代是没有死亡的时代,在古早的时代,人们宛若朝露蜉蝣,渴望长生不老,而如今,我们获得了长生不老的能力,我们却渴望死亡,但死亡对我们亦是无能为力,他在不病不死的人群和钢铁城池中日夜穿梭,茕茕游荡,孤独飘零。

你……

不知过了多久,我停了下来。天地寂静,森林如同一声沉重的叹息,而我们是在叹息中辗转的命运。群魔望着我,我抹去并不存在的眼泪。红魔少年苍老苍白的眼望着我,我们沉默地对视对饮。

所以,你来自几千年后?那个魔女喃喃,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你为什么可以活得那么长?

因为众神的时代已经死去,人的时代已经来临,人不需要神,人才是真正的神,人类已经发展到可以掌控生死扭转规律的地步,神的传说在人类文明中已经被遗忘被抛弃,人类将去往新的空间,那里,人类会成为新的星辰和祖先,成为最初的神。

照你这样的说法,我们都将消逝,魔女颤抖道:那你为何还要来到这里?

我只是一个观众,我很羡慕你们。我看着他们道:你们会立刻消逝,而我依然只能在戏中上演死亡的戏码。

群魔望着我,犹如梦境仰望被割去的头颅。髑髅舞姬立在他们身后,大风吹过她们的骨骼,她们发出哒哒哒的声音来,仿佛每一根骨头都在抱着风狂笑不止,多么快乐。

我会是最后一个遗忘者。我给他们斟上最后一杯酒,酒水落在了红魔少年正迅速消逝的手腕边:我是你们最后一个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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