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河边行走，一只水鬼突然抓住了我的脚踝。他全身湿淋淋的，蛇形的长发美丽至极，一根根苍白的骨头轻盈纤细，温顺地挂在淡青色的皮肤下。我问他想要什么，他的胸膛起伏，问我有没有什么可以给他吃的，他快要饿死了，但他又死不了，他死了十年也没死成，死亡从来不肯降临。我见他可怜，对他说：我可以将我的一座城池送给你，放进你的胃袋里去，我在城池中安置好丰富干净的肉块和永不腐坏的樱桃，你需要用十年的时间来消化它们，从此以后你再不会挨饿，等我安顿好这一切，我再出来。
水鬼听了，放开我的足踝大声斥责我，一边责骂我一边发出嘤嘤的哭腔来，他感到愤怒，又为自己乞怜的姿态羞耻，怨恨我不该这样戏弄他。它的胃袋在抽泣之中摇摇晃晃，如一枚流动的巨大翡翠，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些月光的碎片。我怜惜他，问他，为什么不吃那些沿河而下的尸体？它们足够让你饱腹。他抚开漆黑密丽的长发，亮出嘴唇来。你看见我的嘴唇了吗？他露出天真骄傲的笑容来，我的嘴唇迄今为止还是芳香鲜活的，和其他任何水鬼都不一样，它们从没有被挣扎的鱼鳞划伤过，被发臭的腐肉靠近过，被暴晒的骨骸灼烂过，它们极其快乐，会在我睡去时唱出美丽的歌，那些歌比鲛人的歌声更动听，为了供养和保护它们，我宁愿忍受挨饿的苦难，直到死亡的到来。
我说既然如此，就让我来拯救你，我承诺的一切都是真实，并没有戏弄你。为了证明给他看，我化身成一条人间的街道，街上行人攘攘，犬马沸腾、飞鸟盘桓。水鬼在听见琴瑟流泻而出时露出微笑，向我道歉，却又苦恼，说道：你如此盛大生动，我的身体狭窄幽暗，不可能装下你。我说不必担心，你闭上眼睛张开嘴唇，想象自己在吞食大海，我会在你广阔的想象中走进去。水鬼试了试，而后摇摇头，悲伤道：我从未见过大海，我生长在千万水草深处，除了我的歌声，我从未远游过，我怕无法想象大海有多大。我俯下身去，看见他幽绿深邃的眼睛，里面杂草丛生，遮住了他的光明。
难怪他无法捕食，原来他根本看不见。我的手指伸进他的眼睛中，他眼中的水藻缠上我的手腕，又在接触的刹那猛地退缩下去。我将以前狩猎的一颗晨星放进重重水藻之中，它的光芒遇见活物立即醒过来，现在任何有形之物都无法掩盖它。水鬼捂住眼睛，手指中流出泪水来。我说如果你无法想象大海，那你回忆黑暗，它的伟大比这颗星辰更甚。他又闭上眼睛，浓丽无瑕的红唇张开来，我像是赶着羊群一样赶着我的城池从他的红唇中走过，要走进他的胃部之中。
就在最后，我正要进去前的一刻，他突然睁开了眼睛，我不得不留在了外面。他很是惭愧，解释说，我刚才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我正在失去我的双唇。他纤长干枯的手指抚上嘴唇，松了一口气。我问他，你现在还感到饥饿吗？他回过神来，继而脸色大变，大声道：你果然是个骗子，我现在还是饥饿无比。我看着他颤抖的嘴唇道，我没有骗你，只是你太在意你的嘴唇，不过你既然无法舍弃你美丽的苦难，我也无法拯救你，你还要用它们唱上十年的歌，现在你能看见日月看见群星，还见过我，你的歌声想必将会更辉煌。他捂住凹陷的腹部，细巧的头颅扬起来，在我的掌下痛苦地摇摆，问我：你是谁？我离开他，向前走去，回答道：死亡。